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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教師】畢業後仍有艱難挑戰的學生,老師送上的祝福是?

口述/小花老師、游賀凱   整理/游賀凱

 

有些學生會跟我算帳一年、兩年、十個月、三個月算完了,我覺得他就穩定了,他氣到夠了就可以接受他的確與生俱來有跟別人不一樣的命運,我們常常算完帳,就會笑說:「你真的抽到超級大爛牌。」我很幸運可以看到算完帳之後的放鬆,可以用幽默去看待這些討厭的事情,我覺得那是一個很感動、很美妙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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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的付出,學生都有記在心裡

賀凱:歡迎大家回到對焦教育現場,我是賀凱,我們今天一樣邀請了上一集跟我們對談的小花老師,延續著上一集畢業季的主題,上一集我們有提到學校裡面難免會遇到某些學生是在比較辛苦的家庭環境中長成的。學校的三年當中即便我們很努力的陪伴他們,好像也不太知道這些付出在他們身上留下了什麼樣的痕跡,作為一位老師我們怎麼去面對這些不確定性?今天很高興再邀請小花老師來跟我們對談,歡迎小花老師。

 

小花老師:大家好我是小花老師,我又來了,我們上次講那個開心的事,講的有一點淡淡的哀傷,我們今天淡淡的哀傷要有一些希望在。

 

賀凱:我們上一集有聽到一個故事,很多年以前家庭環境比較辛苦的孩子,這個孩子遭遇到家長的暴力對待,當時政府的保護制度還沒有那麼完整的時候,我記得小花老師妳有說,他後來知道自己被打不是他的錯,我聽到他能夠說出對自我的接納時,我覺得是一個很感動的時刻。

 

小花老師:你有沒有覺得在我們狀態不好的時候,我們身在其中很有可能並不會覺得是爸爸媽媽的身心狀態不好,或是環境不好,而是自己會有一個很深的羞愧感跟自責,覺得我怎麼把事情搞成這樣。我覺得我在陪伴這些孩子的時候,我會感受到這些,我因此就會更感覺到陪伴的重要性,就是有一個人陪在他旁邊,那個人是穩定的大人,讓他知道這一切可能不一定是誰的錯,是有很多因素夾雜在裡頭,讓一個人變成這個狀態,而你此刻就處在一個不好的狀態之中,所以讓我們一起來看看可以做什麼事。

 

賀凱:這聽起來好不容易,也許我們都知道人在那個狀態之下,很難分辨的出哪些是環境的問題,或者是家人的問題,還是哪些是我個人的問題。我也想要搭著這個話題,幫我認識的其他教師提問這個疑惑,我們如何能夠知道在這三年裡面,或是我們陪孩子工作的時光裡面,是有意義與作用的?小花老師妳是怎麼去認識到妳對學生的工作不是停留在表面的。

 

小花老師:依我這些年的經驗,有幾個我可以看見的,第一個就是像我上一集提到的,那個孩子在多年以後,他有能力找到我,讓我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事,另外有些孩子不用經過那麼多年,可能畢業幾年後他們就會回來說話。所以跟各位老師分享,如果你現在覺得很挫折、很無力,只要你當老師夠久,你終究會等到學生回來的那一天,可是有時候他們也還沒有能力回來。

有些學生沒有回來不代表他對這一段是忘記或沒有意義的,而是有千千百百種我們不知道的原因,而他沒有機會回到我們面前,告訴我們這一段是有意義的。為什麼這不是我自說自話呢,我自己說有意義就有意義呢,因為我在高中會聽到很多孩子告訴我,國中的時候老師對他們做了哪些事情,那時候就改變了他。

 

賀凱:妳記得他們說了些什麼?

 

小花老師:他們說:「老師,你知道我國中的時候很叛逆,我整天在打架,我們老師就拎著我,讓我可以不用進教室面對那些討厭的人,就去刷油漆、拔草,或者去職業試探,去高職上課。」他說有一段時間很暴衝,沒有辦法待在教室裡面,有師長會這樣帶著他,或者有學生會告訴我,他那時候真的很愛玩,他的國中老師會告訴他,我看到你是有天分的,你這樣子浪費你自己的天分,真的好可惜。

通常我會問他們,你的國中老師對你做這些好事,你有沒有回去跟你們老師謝謝?有的會回去,有的沒有回去,我就問他為什麼,大男孩講的話都很簡單,他們就會說沒有為什麼,就是不想,或覺得以前很丟臉。

 

賀凱:我大學以前是念機械系,後來沒有碰機械系了,有時候我看到機械系同學,在他們的工程領域或製造業裡面有一番定位,我有時候也會有一點不好意思回去看我的機械系老師,我猜青少年也可能有相似的心情。

 

小花老師:那個心情其實都很隱微,不一定說得清楚,但感謝跟感動是在孩子心裡的,所以我在這裡身為高中老師要跟國中老師說:「不要灰心,我們在這裡收集了你們很多感人的故事,你們真的有改變了孩子的一些狀況。」

 

賀凱:只是孩子因為某些緣故,不好意思回去跟你們說。

 

小花老師:或者他們也還在忙著,因為年輕人很忙,他們面對的現實很逼人。

 

賀凱:我覺得是,我沒有覺得現在比我們以前容易,前兩集跟青少年對話時,我們發現現在的科技跟網路的人際壓力不小。

 

小花老師:如果我是國中老師,我的學生畢業10年也才25歲,25歲的生活會有多忙;如果我是高中老師,我的學生18歲畢業20年才38歲,38歲可能還在忙事業、忙家庭,那我們什麼時候才有時間去好好靜下心來想國中、國小、高中的同學,或是國中、國小、高中、大學的老師。通常都有一定年紀之後,就像我現在的Line群組開始有國中、國小同學組群組,是你生活開始有空閒你才會去思考這件事,但是我仍然相信我們不一定可以得到一個明確的回饋,才可以證實這件事是有意義的。

賀凱你有沒有一個經驗是你想起來,你生命中有一個人曾經在某一個時刻說了一些很重要的話,讓你在面對很多挫折的時候,當你覺得自己很糟,這個世界很糟,別人很討厭,可是你仍然有一點點希望與信念在那裡,是有一個人曾經對我還不錯,而我們在一起的經驗還蠻好的。

 

賀凱:我印象深刻是大學的英文老師,我的大學英文其實是破到不行,就是我從國中一路不及格,高中我不知道怎麼度過的,到了大學還有必修英文,我們的英文老師是留美回來的,可是我不懂她為什麼欣賞我,我沒有辦法確定是怎麼回事。如果今天我英文很好,我覺得她欣賞我還有道理,但我英文破到不行,現在看英文Paper還是靠AI,可是我大學畢業民國92年到現在超過20年,我們還有聯絡,她昨天晚上還在問我,我們暑假什麼時候約吃飯,我都是非常的感動,特別是我英文破成這樣她還欣賞我,這讓我很感激。

 

小花老師:我常常跟我的同事們講,我們對於一些孩子的努力,可能看起來都沒有改變,但是如果在校園裡面,這些師長即便知道我的家庭很糟糕,我的狀態很不穩定,我可能常常都爬不起來而曠課,我可能做了一些我自己都很不喜歡的事情,可是老師沒有嫌棄我,還願意聽我說,或者在我不肯說的時候都還願意陪伴在旁邊。有這麼一個人是可以讓我真實的在他面前生氣,我不需要很厲害、功成名就、表現優秀,我就是本來的這個狀態,而你還願意接受我,那就是回到我們所謂的接納。

 

學生和我算帳,算的是他命運的帳

賀凱:高中的三年中,小花老師也會遇到沒有那麼好接納,或者是以妳的經驗可能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情應該就會對學生有幫忙,但妳也一直沒有感受到那些幫忙的效果,妳是怎麼能夠在這三年裡持續,即便經歷低潮。

 

小花老師:我想要說的不只三年,我在當老師的一長串過程裡面,因為剛開始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是什麼回事,我是到現在才比較理解。身為輔導老師我會比較多接觸到有創傷的孩子,對我來講最大的衝擊就是他們會對我發火,他們會跟我算帳。

我也會有不平衡的時候,我也會覺得自己是人生父母養的,我對你那麼好,你還在不滿意什麼,但後來我漸漸有一種明白,就是這些孩子他衝著我發火不是針對我,他是對於從小到大他接受到的惡。因為有童年逆境或家庭困難的孩子,他們一出生就沒有那麼順利,他們對這個環境、這個世界、老天爺有太多的憤怒是出不去的,而我在陪伴他們的過程裡面一定給了他們相對的安全感,他們想試試看跟我爆炸、使性子、攻擊,試著跟我算帳,但算的不是我的帳,而是這個人生當中所有討厭的事的帳。

我理解了這件事之後,我比較會釋懷,剛好我們的辦公空間是大的,有舒服的空間可以讓他好好算帳,可是他不會打到我,也不會讓他自己受傷,好好地去算。有些學生會跟我算帳一年、兩年、十個月、三個月算完了,我覺得他就穩定了,他氣到夠了就可以接受他的確與生俱來有跟別人不一樣的命運,我們常常算完帳,就會笑說:「你真的抽到超級大爛牌。」我很幸運可以看到算完帳之後的放鬆,可以用幽默去看待這些討厭的事情,我覺得那是一個很感動、很美妙的時刻。

 

賀凱:說不定好好說出他必須要算的帳的情境,是他從來沒有機會出現過的,在此之前,他要去對他的家人算帳嗎?他要去對陌生人算帳嗎?如果是對其他人算帳,他可能都要擔心人際關係被破壞掉。我也想要問,說當這樣的學生來跟妳算帳的時候,妳怎麼撐過那個算帳的時刻,我覺得那個算帳的情緒強度會是強的,他轟過來的這些威力。

 

小花老師:那個像是排山倒海而來,所以我還是要回過頭來說,我覺得專業進修是重要的,就是我們理解了創傷這件事情,本來就有很多的憤怒跟羞愧感在裡頭,另外有一個很重要的,就是我自己都還是會找督導,督導會幫我釐清這些東西,在面對他們的時候,理解到這是他必須要經歷的人生歷程,他必須要把這個怒氣發洩出來,把這個帳算清楚,才不會從其他的地方莫名地竄出來。

我只要理解了他不是針對我,我心理上就有一個安全感,情緒上有安全感時,我比較不會被他影響,但是就像你說的,當他的聲調很高亢、動作很強烈,那還是會影響我的身體很緊繃,還是會需要有一個足夠安全的空間。我通常會慢慢的把他們引導到戶外,我們外面不是有一個漂亮的咖啡座嗎,在一個空曠的地方,那個音量比較不會那麼刺耳。然後深呼吸,深呼吸真的很重要,再來一杯水慢慢的喝,我通常也會給他一杯水讓他喝,通常我的速度會變慢,我的聲音會比較平穩一點,我通常不會跟他認真,因為他算的東西會很實際、很細節、很清楚,所以不要跟他在細節上認真,認真就輸了。我通常都會深呼吸,跟他說:「原來你是這樣想的。」那個很像棉花糖,當那些言語或情緒打過來的時候,妳沒有反擊回去,他就不會一直打,他講到某一個程度他就會慢慢放鬆下來了。

這是我跟他們工作了很久之後有契機出現,他才會開始算這個帳,一定是有一個安全的關係了,也是我知道他沒有要拿起椅子摔我,如果是那樣我就會有另外的處理。通常我覺得他們是有一個波段,不會每天都算帳,可能週期是一個禮拜算一次,或者是一個月爆發一次,我覺得撐過去就可以。我又要暴露我人在花蓮,我覺得太平洋真是一個好地方,有時候我撐不住的時候我就會去看海,我會看到那個海浪在一個大浪過來之後,之後就會是小小的海浪,不會一直都是狂風巨浪。

 

賀凱:如果海浪一直到畢業前都還在大浪呢?

 

小花老師:我們還是相信海浪終有一天會平靜,所以怎麼撐過大浪來的時候,就不是我一個人可以獨力面對的,我就要去找系統裡面的資源,這時候讓系統一起來幫助他,包括他狀態一直很不好的時候,我可能就會協助他去看醫生,找醫療的協助,或者導師、任課老師、教官那邊可以怎麼分擔一點。

 

賀凱:我覺得這個安放大浪湧來的自己,當學生的大浪持續湧來,有時候也會對自己有點懷疑,我怎麼知道到了我送他畢業離開學校的這一刻,我對他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小花老師妳是用什麼樣的信念,或妳心裡面有一個什麼樣的故事去面對,當妳的自我懷疑出現的時刻。

 

小花老師:自我懷疑這件事還是要回到有督導與支持系統很重要,如果我自己陷入很深的自我懷疑的時候,我會有另外一個想法跑出來,是不是卡住了我的個人議題在裡頭,那個部分就是我自己要處理的事情了。至於學生的狀態,因為我自己這些年一直在跟創傷工作,我就會看到有一些創傷是歷代的,不是這一代才開始,我們自然也不知道這個孩子是處在創傷的第幾代,但是我總是相信他有好好的被回應、被對待的經驗,他創傷的力道就會越來越小,他會找到一些力量。包括這些孩子在狂風巨浪的身心極端不穩定當中,我們仍然看到他的復原力是他很努力、很努力的要跟這個環境對抗。

 

賀凱:雖然他情緒比較容易爆炸,可是他仍然在這個生活世界裡面跟某種事情在對抗著,是他一種韌性或是一種能量的展現。

 

持續善的循環,也給予「活下去」的祝福

小花老師:我們默默來到一個非常複雜的環節,孩子的不同力量或是他為什麼適應不良都非常非常的複雜,可是我還是想要回到我們身為老師,我給自己的定位是我們在他漫漫人生長河中,頂多就是陪他三年,這三年當中我們的確可以幫他一些忙,給他一些好的回憶、感動與美好的時刻,可是我們終究沒有辦法幫他改寫他的命運跟未來會發生的事情,包括我們也都還在跟人生奮戰中。如果是這樣子想的話,我們就是珍惜在一起的經驗,我記得我曾經和你談過苦樂參半的人生,說不定有的孩子他的苦多於樂,另外有一些人是我們羨慕的,他可能樂多於苦,可是我們身為輔導老師碰到的通常是苦多於樂,如果我跟他共處的經驗裡面,有多那一點點的樂,我覺得這樣子就好了,我常常告訴自己的是,我不是老天爺也不是上帝,所以我做不了神會做的事情,我只能做人可以做到的,就是我們在校園裡面有師生的情份,而我很認真的全心的陪伴你,即便你再討厭,你的行為再討厭,我都可以不讓自己討厭你,我覺得這真的很重要。

 

賀凱:我在錄音的現場看得到小花老師,但是聽眾們看不見,我看到妳剛剛在說即便你的行為再討厭的時候,我覺得那真的有一個複雜的心情在。我想到另外一個相似的情感,我覺得那很像父母在說:「孩子做了某件事情實在讓我很想嚴厲的教訓孩子。」可是父母在講這句話的時候,實際上從來也不會去真的對他怎麼樣,你就是對他的行為生氣或討厭,但是你其實非常在乎這個孩子。

 

小花老師:父母生養孩子頂多就三、四個或是了不起十個,可是學生有很多很多個,所以我常常告訴自己,當這個孩子畢業的時候,我們就好好的祝福他、送他畢業,有一個接力的概念。當我送出去之後,他可能去了大學、去了社會,他有他的人際資源,由他們接手,那這些善的循環會是這樣承接出去的。

 

賀凱:我覺得這裡有一個是慢慢累積的,就是相信下一個階段也會有人可以跟他們接上。

 

小花老師:就是給他們很多的祝福,不然這個工作做不下去,我一年400個學生,30年的話要掛幾個孩子在身上。

 

賀凱:我們上一集比較多講到是沒有那麼辛苦的孩子,這一集講到的比較多是成長環境比較辛苦,沒有拿到一手好牌的孩子,妳剛剛在講我們畢業季的祝福,當辛苦的孩子要離開學校的時候,如果妳把這個祝福轉成話語,會像是什麼樣的話語嗎?

 

小花老師:我最常跟孩子說的就是狀態不好的時候,就讓我們好好的深呼吸,讓日子過去,做你可以做的事就好,再慘的狀況都會有比較好的時候會出現,「活著最大」,我會告訴這些孩子─「活著最大」,活下去。

 

賀凱:即便是我自己我也覺得不敢對你保證說未來的日子一定會怎麼樣,但是我也覺得活著好像就是會有機會跟希望,我知道我們這個主題不太像是一般畢業季充滿光鮮亮麗的祝福,可是我又很想要在畢業季的時候談這些祝福的內容,因為我們明明知道就是會有一部分的孩子在畢業季之後,他沒有其他人的康莊大道,他可能還都在走天堂路,可是我想要邀小花老師,邀我們的聽眾一起看見跟理解,有些孩子在畢業之後仍然要面對挑戰,我們對他多發展一點點理解跟支持。

今天的節目也到尾聲,我很感謝小花老師,在連假的時候掏心掏肺的跟我們分享她多年來的經驗,我們也希望這些經驗能夠帶給我們的聽眾,對青少年有一些不同的看見,看到他們有一些不那麼容易被理解的行為的時候,讓我們有另外的思考,謝謝大家。

 

圖片來源:

Photo by Ben White on StockSn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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