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林淑真、李冠頤 整理/游賀凱
媽媽說:「我一直在翻新以前的一些事,我也在練習不被影響、不能急,有時候我會很無奈,有時候會很想大罵他,但我現在知道,這樣我又走回以前互相捆綁的模式,那是沒有用的。我就在心裡面告訴自己,人生不是非黑即白,路也不是只有一條,我都幫他安排了另一條路,我就應該要讓他可以更自主地去走,就算是做了壞孩子、走錯路,那也不是從此漆黑一片的不歸路。」
困卡家庭中的鬆解
冠頤:
我們這一集對焦教育現場又回到聚焦家庭的單元,上一次聚焦家庭的單元在談青少年有一些叩問,他們在問:「為什麼我總是適應不良?」
這一次是要更往家庭裡面,談家庭的其他成員,包含爸爸媽媽,而有一些家庭會在發展過程中遭遇困卡的部分,我們要從困卡的部分去抽絲剝繭,去鑽縫看看可以怎麼前進,這也是我們平常在做家庭工作的方式。
淑真:
我覺得在今天這一集想要先從前面開始介紹,在我總共加起來20多年的教學生涯裡面,從青少年他們叩問自己的適應不良,會讓我開始想要走進家庭裡面,去貼近一個又一個的家庭。我發現青少年的適應不良,好像只是一個開頭,事實上每一個家庭都有每一個家庭的「難」跟「卡」,可是「難」跟「卡」不是做不到,而「難」是代表不容易,可還是有辦法,「卡」是可以找到那個縫隙。我們如何從「難」跟「卡」當中去抽絲跟鑽縫,會是我們今天很想跟冠頤一起探討的方向。
冠頤:
我們要透過脈絡的方式去思考家的結構,去發現家庭是受到什麼力量影響,在我們的工作過程中,特別是這幾週會感受到有些家長很焦慮,會透過一些教養書的訊息在家庭內互動。那一些知識如果沒有進到脈絡裡去理解的時候,我會很怕他們在過程中誤用,或者試了之後沒有達到預期的結果反而更焦慮,所以我覺得提供一些例子去抽絲剝繭,去看這個家庭脈絡的生成。
淑真:
一個多月前新聞報導了一對兄妹的課表,當時大家有正反兩面的評價,不斷地在這個社會瀰漫開來,當時在我內心底層很是能夠理解這個母親,何以排出這樣一張規劃的非常縝密幾乎滴水不漏的課表。為什麼我馬上能夠理解,是因為我覺得當代作為一個母親,都有極高的教養焦慮,尤其媽媽她自己也是知名主播,所以她會希望孩子走的路比自己好,不會希望孩子是往下掉的,甚至於希望孩子往上爬。她內心可能焦慮著,如果沒有滴水不漏的安排好學習,沒有贏在起跑點上,孩子就可能會往下掉,一往下掉的生活未來就堪慮了。
從這個很夯的社會事件我們來看信念這件事,這個母親她心裡希望的跟她焦慮的,其實是兩個互斥的想法,這些互斥的想法不是母親自然生成的,是被我們生活的社會文化與意識型態不斷的結構起來,我們是被形塑的,我們也常常陷在這些意識型態與文化結構裡面動彈不得。可是我們沒有意識到,我們只會覺得說,我就是要這樣往前走,我要用這樣的方式來過日子,這樣不可以嗎?
有一些人他確實是在這樣的社會遊戲規則裡面如魚得水,所以我們才會有人生勝利組的成功模板,但如果我們只停在這裡,卻沒有看到社會及其複雜的個體性,我們其實就把那些被擠在邊邊角角而快要掉落的孩子忘記與忽略了。
冠頤:
我的同學他在國小的工作上接了一個小朋友,小朋友在班上學業表現沒有那麼好,但他滿會畫畫的。只是他寫字怎麼寫就是會少一撇,媽媽就滿焦慮,帶他去看醫生,確實孩子也是被診斷有注意力無法集中的學習困難。
媽媽看到孩子在學習上會有焦慮,是可以同理的,不過孩子也講過一句話,孩子說:「每天回家都像打仗一樣」。我就在想像媽媽有她教養上的焦慮,孩子有回應媽媽焦慮的焦慮,在這個過程中,大家都想往好的方向去走,可是在那個極大的焦慮底下,他們都被彼此很緊很緊的捆綁住了。
淑真:
我自己身邊有另外一個媽媽,她讓她的孩子離開一般的學校體制,去走了實驗學校,如此幫孩子開闢另外一條路的母親,我們應該可以想像她是多麼的用心。但在孩子升上國中之後,媽媽還是越來越焦慮,因為並不是孩子去讀了實驗學校之後,某些原本弱項的能力就會被養成,孩子一樣寫字會有困難,儘管實驗學校養出了有開放的思辨能力的孩子,但在書寫這一塊上仍然是困難的,這造成他們母子之間有很大的衝突。
這個孩子高一時來到我們自學團,等於他是一路都在走實驗學校的體制,因為媽媽覺得孩子在一般學校中是會困難的。有一次孩子對我說:「我媽就是在對我情感勒索,妳知道嗎?從國中開始她就這樣,我想出門靜一靜,她總是要拉住我,我只好推開她,她被我推倒了,就對大家說我對她使用暴力。」
我花了滿多時間跟這對母子做很多對話,透過我當一個橋樑,我才知道爸爸是長期在大陸,孩子是獨生子,可以想像媽媽的高度焦慮,儘管她幫孩子鋪排了最適性於孩子的教育取徑,可是媽媽內在的焦慮值還是在。她會擔心我把你放到一個相對有彈性的學習環境了,但是我依然擔心你比不過別人,你沒辦法更好。她依然還是會希望─「孩子是更好的」,這真的是在母子或父子關係上面一個深深捆綁的重擔跟包袱。
冠頤:
我在想那些適性的安排或是另尋出路,對於孩子來說固然是重要的,但是媽媽的焦慮之所以一直疊加,也可能是她的安排沒有獲得預期的效果,比方說孩子的表現或是狀態,沒有回應她原本的預想。
淑真:
我就跟這位媽媽說,妳給他相對開放的環境時,他呼吸到的空氣相對是沒有那麼緊縮的,但一回到家中,妳自己的焦慮疊加起來的時候,就認為自己會不會做錯了決定?媽媽希望的跟她焦慮的是兩件事情,這在媽媽內心是一直在拉扯的。
這個母子關係最後是怎麼樣比較鬆開的,是這位青少年從高一到高三經過了快三年的時間。媽媽說:「我一直在翻新以前的一些事,我也在練習不被影響、不能急,有時候我會很無奈,有時候會很想大罵他,但我現在知道,這樣我又走回以前互相捆綁的模式,那是沒有用的。我就在心裡面告訴自己,人生不是非黑即白,路也不是只有一條,我都幫他安排了另一條路,我就應該要讓他可以更自主地去走,就算是做了壞孩子、走錯路,那也不是從此漆黑一片的不歸路。」
媽媽說我們的對話讓她想了很多,她就決定既然當時已經是讓他去呼吸比較自由的空氣,就是真的要相信這個自由可以讓他有更多自主的發展。當然孩子可能在那樣的環境裡面,比較沒有那麼多手寫與制式的課程安排,所以他就不是像媽媽的想像中會一直坐在書桌前,如果有坐在書桌的時候,可能是他在玩遊戲或是在網路上跟朋友互動,現在媽媽看到這些也會鬆動一點。
前一陣子媽媽發現這個男孩,把自己收藏的遊戲卡牌與漫畫上網賣掉,媽媽就想說網路也不是她想像中的不好,孩子從那裡面學會有一些東西如果暫時用不到可以做一些交易,孩子也可以有一些收入再進行運用。所以我覺得好像就是母子給彼此空間,讓他們相處起來更自在,到現在可以一起約出去吃飯。
冠頤:
孩子原本第一層的焦慮是面對學校的學習焦慮,可是當媽媽幫安排了實驗教育之後,他回來變成要面對媽媽的焦慮,他如果不符合媽媽的期待時,他也知道媽媽會焦慮,他也會想著要怎麼回應媽媽,可是當他又做不了的時候,他也在那個焦慮當中。他就沒有條件去想我要什麼?我想做什麼?
母女的共生是夫妻的劃分
淑真:
拒學的孩子退縮在家裡時,特別在母子關係上,會反映出媽媽過度的焦慮,因為所有行為的一點一滴,都是活在媽媽的眼皮子底下,而時時刻刻緊盯著孩子的狀況,會讓孩子把自己內在裡面的不舒服,扭曲成一種偏攻擊性的行為,有時候他其實只是要推開你,可是被他一推就會想成:「哇!你在打我。」
我自己很常跟這些媽媽們說,妳去看他那個攻擊性的行為,他底層很常是挫折跟無力,當妳想要推他做一點什麼,其實也是在權力關係中。在母子關係的某一個面向裡,媽媽是絕對的掌控者,甚至媽媽不用去推、去回擊,只需要稍微用一點點母子情感的力量跟他說─「我為你付出了多少」。這句話其實就可以把孩子深深的激怒到絕對的無力感中,而很多孩子就會覺得我沒辦法回應,我就是爛。
冠頤:
很多孩子長出自主性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去找打工,開始賺得第一份薪水的時候,孩子會覺得我跟家內的關係取得了一個平衡的位置,因為孩子也很清楚當我今天喊著要自由,可是我還是得伸手跟家裡拿資源的時候,也就是還在那關係裡被照顧的一方。
淑真:
我發現不管是學校、實驗教育或是中產的家庭養育出來的孩子,一上了高中,他們都還是會希望有機會就要打工。
在自學團剛成立的時候,有一個家庭表面上看起來是一組母女的共生關係,可是從這一對母女關係中看到的,在家內的暗處其實是夫妻的議題,之所以看起來是母女共生,是媽媽必須要拉著女兒進入一種結盟,可是女兒跟媽媽結盟之後反而更難走出來。
家庭中的爸爸因為工作,很常是台灣大陸兩頭跑,女孩可能因為各種原因比較高敏感,或是因著獨生女,很多想要的東西都可以很快拿到,她在人際關係上就會相對困難,因為她的同儕們並不會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當她到了國一開始拒學,起初說的原因是被霸凌,所以升國二時就拒學了,等於是她有兩年都沒有到學校去,一般學校就會是讓她請病假,好拿到國中畢業證書。上了高中她打算重新開始,剛開始第一週,可以來兩三天,第二週開始剩一天或半天,到了第三週,她就沒有辦法上課了。這時候也是我們開始發展家庭協作團體的時間,因為我看到媽媽與女孩的依附與共生關係很緊縮,我就希望邀約爸爸一起上線,而爸爸即使是大陸、台灣兩頭跑,也願意排除萬難參加線上團體。
後來我發現一件事情,當我們在團體中工作了一陣子,團體中爸爸開口發言之後,團體結束後,媽媽會私傳訊息給我,對於爸爸的發言完全否定。我慢慢地去跟媽媽對話也跟爸爸對話,到後來才知道他們的婚姻已經想要走到用法律途徑解決的狀態,其中甚至有牽連到家族的財產問題。我發現夫妻的困難是我暫時無法往前的,我們大概也沒辦法在處理夫妻議題的時候又處理孩子的困難。
可是我有發現,不管是爸爸或媽媽,他們對孩子的愛是一致的,加上爸爸很配合,大概半年左右的時間爸爸把工作調回台北。女孩可以從不與爸爸同桌吃飯,到能夠配合爸爸的請託做一點點家事,我發現這一對父女關係有了一點點的縫,這一點縫就可以讓女孩跟媽媽不至於整個黏在一起。
曾經媽媽講過說我再怎麼辛苦,我都會用愛來陪伴孩子。媽媽曾經說只要女孩在家,她連偶爾和朋友出去吃飯都會有罪惡感,甚至要把女孩的餐點、生活打理好再快去快回。我們的工作方向和引導爸爸往家庭內不同,反而是建議媽媽要跟女孩有些心理與物理上的距離,心理上會希望媽媽鬆一點,實質的生活上也是,希望媽媽去做一點自己的事情,可是改變不會是突然發生的,連媽媽要去打工,女孩都是又哭又鬧的不希望媽媽去打工。
冠頤:
一開始女孩可能只是在接受媽媽給她的照顧跟愛,而接受的過程中媽媽確實也透過照顧跟給予獲得了一些平衡。後來的關係,變成一個雙向的,已經不是媽媽單向的覺得當初因為太關注孩子,所以只要我調整就好,當媽媽想要調整的時候,女孩已經變得難以接受了。
淑真:
這時候我們就要用另外一種工作方法,看到那一組關係裡面有些什麼變化在發生。家人關係是一個涵容體,作為爸爸媽媽的,在孩子的孩童期時涵容,給予孩子呵護與照顧,到了青少年的時候,孩子自己相對要發展出來更寬廣的涵容力,因為她是要走到同儕團體裡、走到社會裡的。
當這個女孩已經是高中生,對於媽媽想要出去工作時會用哭鬧,代表她並沒有隨著她年紀的長大心智變得更成熟,這也是我覺得這個媽媽的母職捆綁造成了嚴重而難以被拆解的關係。
從家庭信念看見家長的迴避或直面
淑真:
關於母職的信念,這個媽媽曾經說過她怎麼辛苦都沒關係,但她最不能接受的是女孩在耍脾氣的時候不斷的罵髒話,那麼我們就開始往媽媽的成長背景去探討。媽媽說自己從小生活在充滿髒話的中下階層,很不希望自己的女兒長成那個樣子,而我其實是能理解媽媽想要避免女孩成為中下階層世界的人,所以她自己要寸步不離的陪著,當女孩說出髒話時,彷彿又在提醒媽媽:「妳只要稍微離開我,我就會成為一個妳不希望我成為的人。」
當這位媽媽覺得髒話是她年輕時中下階層生活的象徵,我們需要來看她內在的信念。記得我在大學讀中文系時,有一門課叫西洋文學,是留法歸國的女老師上課,她永遠都是坐在講桌上,兩條腿就是在講桌邊晃來晃去,有時候又會跳下來,從我們身邊走過,上課上得很激動時,她也會拍桌子,英文、中文的髒話都來,有時候,她甚至會教我們講一兩句法文的髒話。當時我只覺得這個老師好有個人特色,不會想到她是中下階層,我甚至會覺得髒話在她身上是一種充滿她個人特質的象徵。
我就想同樣是髒話,為什麼我跟這個媽媽的界定如此不同,當我把這個例子講給媽媽聽,我對這位媽媽說:「妳太想要斬斷自己跟原生家庭的中下階層連結,太想把這些不好的感受都清乾淨。但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就是中下階層的東西就是不好的嗎?會不會我們太想把不好的東西全部斬除掉的時候,那些原來所生成自己的,其中好的部分也都一併丟掉了。」
冠頤:
我有聽到兩個不同的層次,在中下階層會把說髒話的樣貌與生活處境、收入……等等的東西連在一起,變成了集體的符號。可是在這一個留法的女老師身上,是一種很前衛、走在時代尖端女性的樣子,說髒話成為她的個人風格。
我覺得那位媽媽現階段是過上一個不同於她以往生活的樣子,她會想要斬斷那些過去,是她不希望自己女兒走上她以前的生活環境,她也把髒話與生活環境太強烈地連接在一起。當她太想全部割掉的時候,她就沒辦法回去看她以前生活場域的豐富性跟多樣性。
淑真:
前幾天我在摩斯工作的時候聽到一個爸爸對兒子說:「我們華人社會就是太崇尚學歷,太看低了勞動這件事,但事實上我們的生活要過得好,你知道是有多少的基礎勞工的勞動力幫我們累積而成的。」那時候我本來是很專心在工作,後來就往下一直聽這對父子說話,爸爸跟兒子說:「如果有一天你告訴我,你想先去體驗勞動生活,用自己的兩隻手、兩條腿好好的留下汗水,經過工作之後再決定要不要讀大學,我就會知道我是一個有把你帶出自己能力的父親。」
我當時就好想把這個東西告訴自學團的父母親們,就是我們到底要引導孩子的是什麼,應該是孩子的兩隻手、兩條腿,可以願意進入泥濘的土地,踩到最踏實的土地上,用自己的力量拼搏出屬於他的人生,而不是我們想盡辦法,幫他鋪就一條路。想盡辦法要幫孩子鋪就一條路的父母親們,其實是我們自己的成長經驗隱藏著太多的焦慮,如果我們沒有把這些東西釐清,我們想幫他鋪就的路,會是落入親子衝突不斷發生的迴圈。
冠頤:
想要幫孩子鋪路的想法是來自於自身過往的生命經驗,而事過境遷,我們自己都會忘記它會形成一個信念,可是我們不太會去想自己的信念是什麼,而那其實跟過往的生命情感與生命動能有關。
淑真:
我們希望讓爸爸媽媽知道,如果你看到家庭有一種困難跟一種卡,需要先回到自身,把自己弄清楚,只是這件事情也不是一下子就做得到的,所以我們這一個系列就是弄懂自己的家庭信念。
冠頤:
我們常常看到孩子的外顯行為,會以為那些情緒不穩定、攻擊性的行為、退縮不願意上學,可能有一部分來自於身體上、器質上的,但有另一部分隱含著帶出了某種家庭動力在他們身上的影響。比方說剛剛的家庭裡面,有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議題,可是它折射到了孩子身上,而孩子用拒學以及比較攻擊的語言在展現,但我們通常只就表象去行動,沒辦法就下面的層次再深化探究。
淑真:
我們想用我們的工作去帶爸爸媽媽有多一點點看見,可以怎麼樣從我們自己受到的影響,或是把孩子推向更僵化的過程,慢慢把它鬆解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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