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焦教育現場

陪伴社會退縮孩子的啟發

我猶然記得有好多次他來找我說話,在我們兩人的會談空間裡,他坐下來後也沒有真正想說些什麼,他可能蜷縮在椅子上睡覺,或是隨手拿起課外讀物閱讀,我不時地看著他或看著我自己的書,就安安靜靜地度過那一節課,他聽到下課鐘聲後和我揮揮手,慢慢走回教室。

我看著他走入教室的畫面,覺得他與自己的難受共處的勇氣,遠比他的身影巨大。

撰文/輔導專員  游賀凱

 

十多年前,我初到花蓮擔任國中的教育替代役男,被分配的任務是要去尋找中輟經驗的學生,希望讓未能穩定到校上課的學生能回到學校上課。

我負責的區域是鄰近花蓮市南邊的鄉鎮,家長的工作型態很多元,上班族、自營事業都有,家庭的型態更多元,有核心家庭、三代同堂、單親家庭、隔代教養、重組家庭……等等。

那一天,有位班級導師來輔導室找我,問我可不可以去一個學生家裡看看,那位男同學連續兩天沒有來學校了,之前也曾經偶爾一週裡有一天沒有來學校,可是這次是連續沒有來學校。導師聯絡了家庭的照顧者是叔叔,叔叔與嬸嬸已經外出工作,回應導師說孩子應該在家裡睡覺,並不介意學校有人去看看。

我問了導師學生家庭的狀態,導師說學生的父母已經分開,父親在外地工作,學生住在叔叔家裡由叔叔嬸嬸照顧。他的主要照顧者輾轉變更數次,一次比一次更沒有充沛的條件在生活裡關注回應他。

那天早上,我到了他家門口,按了電鈴,打了家裡電話沒人接,繼續門外喊著他的名字,鄰居探頭出來看我,我說我是學校的替代役,來看看他是不是睡過頭。

直到十多分鐘後,他睡眼惺忪的打開一樓大門,我問他有沒有在學校裡看過我,他說有看過我在輔導室裡坐著,知道我是學校的替代役。我說我來看看你怎麼了,他說他在睡覺。

我說:「那要不要我等你一下,我載你去學校?」

他說:「可是我還想睡。」

我說:「這樣啊,那明天需要我過來載你嗎?」

他說:「不用,我明天可以自己去。」

我說:「好,那我們明天在學校見。」

我回到學校後和導師與輔導室主任說了學生看起來的狀態與我們的對話,我覺得他精神不太好,的確需要睡覺,導師也提到,學生之前就有失眠,所以到學校後也會打瞌睡。

我那時我們覺得好的部分是,學生如同叔叔與嬸嬸說的只是在家裡睡覺,而學生也願意出來應門,光是這樣都已經很好。另外的心理準備是,我們沒有把握,隔天學生會不會真的如他所言,能夠自己騎單車到學校來。

隔天過了8點,導師來問我可不可以去他家看看,他還沒出現在學校裡面。我去了他家,同昨天一樣按了門鈴、打了電話、門口大喊,他來幫我開門了。

我說:「啊,你看起來很累,是不是還是很想睡?」

他就點點頭。

我說:「這樣好不好,你去換個衣服,我載你到學校,如果你還是很想睡覺,可以先到輔導室休息,至少這樣先不用被報中輟,不然你連續三天沒到學校,學校要通報中輟。」

他也點點頭,然後轉身進屋去換衣服。

等他換好衣服,我騎機車載著他回到學校,也帶他到輔導室,不等其他老師開口,我和老師說他想睡一下,老師給了他一個空座位,讓他可以趴在那邊睡覺。我們對他說:「那你先休息,等有精神了,我們再說說話,或是看你想不想進教室上課。」

他趴著睡覺的時候,我去找他的導師說這些經過,我們討論了一下,他的失眠困擾已經那麼久了,也這麼影響他,是不是讓叔叔嬸嬸帶他去看身心科。導師說會去連絡看看,希望叔叔嬸嬸願意做這件事情,畢竟不是每一位照顧者都能接受孩子需要看醫生。

後來,嬸嬸帶了學生去看身心科,拿了助眠的藥,醫師也發現學生有些憂鬱傾向,而叔叔嬸嬸也沒有對學生的狀態多要求什麼,就是陪著他去看醫生,留意他有沒有吃藥,也把中午的藥交給導師。

學生有時候仍然會上午睡過頭,我也仍然會到他家門口喊他,他一樣的先幫我開門,我等他換衣服,載他穿過油菜花田的道路抵達學校。

此後,我開始趁著下課時間,刻意晃到他的教室門口,用手勢暗示他出來走廊聊聊,或是問他需不需要用一節課的時間到輔導室聊聊。在這之前,導師已經先和各科老師說好,只要他有需要,都會同意他到輔導室找我,或是讓他獨自休息。

而在他畢業之前,我的役期已經先結束離開那所國中了,後來的故事都是導師告訴我的。

學生一樣在學校沒有太多話,可是他自己會晃到輔導室,會逕自到輔導室裡的空位坐下,就是待個下課時間與輔導室裡的老師們打招呼,或是幫老師們一些小忙,然後又自己晃回教室。

那位導師成為我後來在花蓮工作的主管之一,她告訴我,我們當年那樣做,對那位同學是重要的幫忙。

我想以現在的理解來回觀,可能是什麼因緣俱足的讓一個可能回不了學校的學生,願意回到學校直到畢業也升學到高職。

我想分成幾個面向來看這件事情,學校導師、照顧者、學校系統。

導師持續的留意與主動性

導師始終是留意著這個學生的出席狀態,以及與他的照顧者保持著有互動的關係,讓照顧者對導師能夠坦誠以告學生的狀態。於是在學生從過往的偶發性未到校,一轉為連續性的未到校時,導師可以發覺學生的狀態不太對勁,需要進一步的介入時,導師願意主動與輔導室連結,讓輔導室的人力去到學生家裡與學生互動。

照顧者的不自責也不迴避

學生的叔叔與嬸嬸是被學生父親託付的照顧者,可以感受到叔叔嬸嬸因為工作的緣故沒有太多時間待在家中,可是當導師與他們討論學生的失眠問題可能需要醫療協助時,仍會擠出時間帶學生去就醫拿藥。這過程中,我們沒有聽見照顧者的自責或互相指責,他們就是接受學生的狀態,帶著學生接受醫療協助,而光是願意面對學生的需要,不迴避的與學校合作來解決問題,已經是最好的狀態。

學校系統的接納與彈性

十多年前還少有「社會退縮」、「拒學」的名詞使用,而是廣泛的使用「中輟生」,我自己則是寧願使用「中輟經驗」學生,我相信那只是一種暫時的經驗。我所在的學校輔導室從我起初的工作開始時,就已經和我討論面對「中輟經驗」學生,我們不必要求他立即回到學校上課,我們希望優先了解他的真實狀態,而不只是停留在他已經幾天未到學校的計算與焦慮中。輔導室內的師長已經溝通好工作與物理上的空間,可以讓學生來休息。

在此,輔導室是一個選項,躊躇著不知要不要到學校的學生,需要在學校裡有不只一個的去處選項,他們需要有可控感,這種可控感帶來的安心,讓學生有機會知道他自己撐不住的時候,可以不是只有待在家中一途,而是學校裡有人有空間可以陪伴他,並且不指責、質疑他。

這是一個已經過去十餘年的故事,其中的部分細節我記得並不清楚,以及為了避免被辨識,我也稍作改寫。

我若從其中學到了什麼,除了「導師持續的留意與主動性」、「照顧者的不自責也不迴避」、「學校系統的接納與彈性」,我其實感謝那位學生願意每天的邁出家門,在需要的時候走進輔導室。

我猶然記得有好多次他來找我說話,在我們兩人的會談空間裡,他坐下來後也沒有真正想說些什麼,他可能蜷縮在椅子上睡覺,或是隨手拿起課外讀物閱讀,我不時地看著他或看著我自己的書,就安安靜靜地度過那一節課,他聽到下課鐘聲後和我揮揮手,慢慢走回教室。

我看著他走入教室的畫面,覺得他與自己的難受共處的勇氣,遠比他的身影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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