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拍攝紀錄片的青少年

〈與青少和家庭同行〉第二十三章—「野放」孩童與「鬆動」青少年

前言

在理解的過程中真正接納他此時此刻的狀態,
才能展開「鬆動」青少年的工作。

在緊密織縫的層層關係中「見縫插針、鬆筋散淤」,
辨識彼此在關係中的痛苦與為難。
「鬆動」了青少年,也「鬆動自己僵化的思維」。

接下來,就能好好表達與對話。

「野放」孩童與「鬆動」青少年

一位讓獨子從小就讀實驗學校的青少年母親時常與我對話,對話內容大概是希望我多要求青少年「學習與行動」。

媽媽的說法是:

「他很容易放過自己,我有跟他提過人的惰性能改變的只有自己,別人只能影響,要他相信自己能做到。我要他訂目標,用以終為始的觀念,過程的努力才能達到目標。但媽媽說的就沒有效力,甚至會有反效果。我看著他的封閉和恐懼,我都能理解;但我不能什麼都不說、不做。我也知道要他真的願意與我對話,那些對話才會進到他的心裡,否則說再多都是枉然。我也在學習我的功課,也在持續自我對話,但總是覺得問題在那,不解決不行。」

媽媽的急迫、慌亂、鬰悶與糾結,我讀到、理解並且有不捨的感受從心裡升起(與家庭工作之後,我最常感心疼的都是媽媽;但媽媽也常用自己的「急」拉緊捆住孩子的繩索,加重孩子的動彈不得)。

另一種思考路徑也在我的腦海中生起。那是在不斷與這位青少年對話中走出的荒僻小徑,這條小徑卻是一條捷徑,可以快速解決青少年此時此刻「動彈不得」的困卡狀態。

青少年從小就讀實驗學校,爸爸媽媽為了讓他在自由探索、尊重開放的環境中學習,還請託外婆北上,除了照顧孩子,也得在實驗學校輪替志工、煮食等工作。

小學畢業後,孩子因經濟問題回歸一般的體制國中。國一的青少年最常面對的兩個環境,一是家庭,一是學校。在家庭中,爸爸到大陸工作,只有他和媽媽兩個人,關係益形緊張。在學校,他開始因著與學校體制中同儕相處的不適應、學科學習的壓力、國中的升學氛圍、僵化的上課方式、校園權威管理等……逐步封閉自己。

孩子的困卡狀態,從來不是突然出現;它是一個又一個困難,慢慢疊加的過程。這位青少年不斷在想:有沒有其他可能性?還是他「再忍忍」?三年多的歲月,他最常在難以入睡的深夜,一個人走到巷口的7-11,呆坐著,想些事情,也什麼事都不想。

高一開學一個月之後,他自己覺得再也不能忍下去,在媽媽的陪同之下,到了自學團。

自學團與青少年的第一次課堂,是我們進輔大共學的第一週。當時青少年的腳上還戴著護具。因為上課教室是木地板,他脫掉一隻鞋,兩腳高低差距加大,腳步聲也相對引人注意。他慢慢挪動雙腳、一步一步、緩慢而盡量不驚擾他人地走到教室最裡面、最邊緣的角落沙發,坐下。

我從另一個角落默默注視著他、這個過程,一路緊縮著心,在他坐下來的那一刻,我看著他鬆了一口氣。

那是青少年「鬆動」的開始。

青少年進入自學團至今,一年十個月。他從第一學期一週只出席一天,這學期大概是每週頂多請假一天。他從無法出席經典閱讀課,到如今可以寫出一篇從自己的生活感悟到的反思文。他從成發只能坐在觀眾席,到如今可以手作模型、上台發表、為三分鐘自學成果呈現苦練兩個月大提琴。

我很欣賞實驗教育的辦學前輩,蘇偉馨的教育理念和論述。她在一篇論及<學習倦怠>的文章中針對一位小二的學生狀態寫道:

「孩子學習倦怠,諾瓦的做法是完全不規範學習的進程,在諾瓦稱之為『野放』。」

又說:

「孩子學習倦怠,是一個甚至不需要多加思考就能找到原因的問題。隨著孩子的年齡增長,學習倦怠成了習慣,那就終身不可逆了。除非哪一天,遇到五雷轟頂或是特殊的大事件來扭轉。孩子已經是小二生,必須把握最後的時間認真面對和處理。」

我沒有那麼悲觀,即使是面對學習倦怠的青少年,我們可以做的、可以往前行動的,依然很多。但也因為我們面對的是高中學習階段的青少年,「野放」已經不足以成為行動基準。我們要先努力去解開青少年身上的枷鎖,讓他們困卡許久、動彈不得的身軀開始鬆動。個體鬆動的時間要花上多久?因著個體差異,沒有標準答案。但陪伴引導的人一定要有耐心。身邊的人愈急,這份急會讓鬆動的速度變慢,好一點的狀況是進進又退退;糟一點,甚至退回原點。

我常說青少年前進時總會進進退退,其實就是「急迫」所致。當然,這份「急迫」有時來自旁人,更多時候來自青少年自己。

「鬆動」,是一種從心所欲的休憩與放鬆,並沒有可觀察的外顯行為。正如同青少年的成長——真正的成長是在心上完成的自我認同與價值感建立。

真正的「鬆動」才能帶來「挪動」。如同我之前說過的:

「挪動產生轉身迴旋的空間,青少年會發現,自己的身軀和心靈都有了能動性。」

青少年正當青春勃發的時期,應該擁有用之不竭的行動力,一直是我們認定的理所當然。但我的工作經驗讓我真實看見現代青少年正遭逢的困卡。我們要先看見他們為何困住?他們為何動彈不得?這部分被更大的社會結構和教育體制影響,我之後想再寫一些文字來與大家討論。

在我們還無法往更高的層次去破各種結構和體制的捆綁之前,我們能做的是協助此刻就站在我們面前的個體。那真實的血肉之軀被困住、本該走得昂揚的步伐竟躊躇;這些,都讓我的胸臆鼓動著滿溢的情感和不甘心——我們,就努力/盡力牽起每一個孩子的手吧!

我想引導青少年重新看見,並且相信自己確實擁有的,是那份「能動性」。當然,還是要回到我寫這篇文章的訴求:在引導青少年的「能動性」之前,請身邊的陪同者協助他們「鬆動」;唯有先「鬆動」,才能「挪動」;唯有「挪動」,才能開啟「能動性」去創造屬於青少年的可能未來。

 

*封面:正在拍攝紀錄片的青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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