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林淑真 整理/游賀凱
淑真:「她常常說她不知道為什麼都感受到自己的情緒莫名低落,在國中拒學的那一段日子,被病理化一定要看醫生,而為了能夠請假或離開學校,就需要有長期性的就診。
她來到自學團之後,在我們的對話中她提到了她過去的經驗,而她的身心痛苦與退縮抗拒不一定全然來自學校的經驗,也不全然是家庭經驗,而是各種原因疊加在一起。」
我在與家庭的工作中發現青少年有一個很深的叩問─「為何我適應不良?」
這個問題,時常縈繞在我的心中。
每個孩子一起床就在與他人接觸,而只要有接觸就會有適應的問題,並且現代社會中有許多標籤:「社恐、社牛、高敏感、容貌焦慮」,這些標籤都與互動有關。標籤的背後也都反映了個人與他人的互動是不是舒服與自然的,甚至能不能在社會上往前,與人合作、學習。
我有一個深刻的看見,在我們開始要往社會這一個大網絡邁進之前,我們身上的信念、價值觀、生命、哲理、意義感都是來自家庭的建構,於是家庭的教養觀如何建構在孩子身上就愈加重要。
一位上不了公車的男孩
在我離開學校工作創了自學團之後,有一位從還不錯的公立高中離開而來到自學團的男孩,他的狀態就是常常是一起床,走到公車站牌後又繞回家了。我問過他為何沒有辦法走上公車,他說他常常在公車站牌的時候,有一種感覺就是動彈不得,他無法再往前走了,可是往後走他是走得動的,所以他就回家了。
慢慢的我與他有更多次談話之後,才發現他是爸爸在過了55歲之後才生的最小的兒子。他的兒時記憶中,他10歲之前一直是在爸爸的背上,只要家裡出遊,他不想走路時一蹲下來,爸爸也就會蹲下來背他。
他說:「我就覺得原來我不用走路,爸爸也會背我,可是爸媽現在卻不斷喊著:『你還不趕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事實上我現在連如何邁開步伐往前都還不會。」
當他在敘說這個過程時,我有一個很深刻的感受,在他還沒有練就與這個廣闊世界的共處能耐之前,他都是被保護得非常好的。只要他稍微身體疲乏、累了、前面有障礙了,爸爸就會蹲下來背他。這樣一來,許多要和他人共處或是拚搏的能耐,他都沒有機會養成。
現在快要18歲的他,因為從高一的時候就離開學校了,爸媽的焦慮疊加起來著急地說:「你再不趕快走不行,你看你已經比別人慢了,離開學校後已經中斷一年了。」同時也擔心他的學科能力比別人更弱,而禁不住地催促。
這些孩子遇到的挫折,需要被慢慢地承接住,需要有大人去包容與接納孩子,只是這個部分對大人而言也不容易,這也是我在第一集的這個節目很想對著爸爸媽媽,或是有類似經驗的青少年說說話的原因。
這位學生現在已經是大一的年紀了,他曾經有過一路被背在背上的經驗,但一放下來要他立刻快步走,就好像是不被允許失敗。可是失敗對我們的生命很重要,在失敗跟挫折的過程當中,我們才可以長出我們需要的養分跟能力。
我們讓家長去思考,孩子的適應不良是曾經發生了什麼事情,那現在我可以做什麼?
如果他現在還沒有練就走路的能耐,那我們可不可以慢一點,不用催促他趕快走,這樣他就可以雙腳落在地面,想一想怎麼樣邁開步伐,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前方的道路,爸媽也陪著他,一起看見前方可能有石塊,前方可能有挫折。
爸媽也不著急幫他做決定,也許可以退到他兩步之後,爸媽在他身後兩步的距離,做一點點的支持跟鼓勵,而不要剝奪他受挫與跌倒的機會,陪著他走就好。一旦他跌倒了,需要一個修復的空間時,有家屋可以提供給他;需要心靈陪伴時,有家人關係可以支持他,這些東西就是這樣慢慢累積起來的。
被情緒傷害而疏遠情緒的女孩
我們今天在講的是家庭氛圍所建構出來的教養觀,對孩子未來的身心發展是影響很大的。我有另一個故事,一樣是我在實驗教育的歷程中遇到的一個青少女。
她常常說她不知道為什麼都感受到自己的情緒莫名低落,在國中拒學的那一段日子,被病理化一定要看醫生,而為了能夠請假或離開學校,就需要有長期性的就診。
她來到自學團之後,在我們的對話中她提到了她過去的經驗,而她的身心痛苦與退縮抗拒不一定全然來自學校的經驗,也不全然是家庭經驗,而是各種原因疊加在一起。
她提到記憶中的爸爸總是熊熊怒火,讓她常常覺得不安,而媽媽雖然黏膩疼愛,讓自己覺得備受呵護,可是當媽媽一有情緒的時候,也總是把她推開。
情緒對這個女孩而言,像是毒蛇猛獸,是會讓她害怕的,不管是爸爸還是媽媽的對待都讓她不安,那也是為什麼,她自己的情緒經常低落。
從家庭教養中的看見
這兩個孩子在家庭教養中,有些能耐沒有慢慢被累積起來,在第一個青少年小時候學走路的過程中,應該是一步一腳印慢慢來,應該讓他有時間與空間,可以去受挫、可以去失敗、可以去吃苦、可以去跌倒,但是爸媽剝奪掉了這個機會。
第二個故事中的青少女,我後來有比較多時間與她的媽媽去做一些對話,發現她的父母之間有許多相處上的議題,導致她的父母比較把情緒壓抑下來。於是,爸爸只要有生活中有一些不順心的事情,他能夠表達的方式就是憤怒,媽媽則是用一個比較情緒性的反應,但她不會去講清楚她遇到什麼事情,或是她怎麼了。
孩子接收到的都是爸媽面對生活難題的一些情緒化行為,爸媽少有合適的表達與宣洩,使得孩子面對情緒是恐懼與害怕的。
可是情緒從來都不用害怕,情緒是帶著我們去理解自己、理解他人,甚至可以讓我們在關係中跟對方更緊密,知道彼此之間有人我的界線。
家庭中共構的教養觀來源自父母骨子裡的銘刻,當中有對孩子的一種教育想像。像是第二個故事中青少女的父母可能認為孩子還小,不必要去對孩子提及自己的起初情緒,而這就演變成孩子後來接觸到父母強烈的情緒時,更是害怕。
後來,他們都長大成人了
第一個故事中的青少年,他後來慢慢開始練他的能耐,一步一腳印的,開始踏實地把腳踩在土地上。
第二個故事中的青少女,她正在經營一個小小的烘焙坊,販售手工餅乾,她的手工餅乾在家裡製作,待在家中的時間也比較長。不免爸爸還是會有一些情緒性的語言,她現在已經學會對爸爸說:「好了,可以到這邊為止就好。」她會用自己的語言去制止爸爸的碎念,同時爸爸也因為年紀漸長,看到女兒有了自己的一個小事業,爸爸就比較不再是管控的位置,比較開始退到關心的狀態。
他們父女其實是慢慢的用一種自己長大成人的行動,把過去那些銘刻在身上與教養裡面的一些傷做一種整合,也慢慢的帶著孩子去看到他們的互動可以不一樣,而這是重要的。
這個小女孩在這個整合的過程中長大了,大到她可以跟爸爸媽媽站在一起,不再是瑟縮在牆角害怕爸媽情緒的那個小女孩了,這四、五年的時間不容易,可是需要邁出腳步往前走。
家庭教育始終牽動著孩子,也是孩子邁向社會與人連結的作用力,我覺得這件事情需要孩子慢慢的一路往前把自己看清楚,而陪伴著孩子往前的過程當中,大人自己也會有所擴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