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林淑真、李冠頤 整理/游賀凱
女孩講的事情有兩個層面,一個是瀰漫在家庭中要成為有用之人的集體信念,另外一個是家人所說出的片面言語,但她把片面想成絕對與全然。當女孩聽見哥哥在抱怨工作,就認為哥哥是全然痛苦;爸爸在抱怨大家不知感恩,爸爸就是全然痛苦;媽媽看起起來有些自卑,媽媽也是全然痛苦。我就先和女孩拆解為什麼一定要有用這件事,當這個拆解完後,她整個人就是鬆開、清爽很多。
立即收聽:Podcast 對焦教育現場 EP.10【聚焦家庭】— 在聽見家庭的困卡中抽絲鑽縫(下)
在「有用之人」信念中痛苦的女孩
冠頤:
歡迎回到我們對焦教育現場的聚焦家庭的系列,上一集我們談到家庭動力以及家內的信念,今天我們要透過更多的故事跟例子,來談談家庭信念是怎麼形成的。
淑真:
我們上次有用一些例子來跟爸爸媽媽說,當你有一個「要更好」的信念時,也就創造了一種焦慮在家庭氛圍中。孩子是從爸媽的觀念、話語、行為中,不斷經驗著爸爸媽媽的價值觀,孩子們也從小就被塑造一種生活方式跟學習模式去理解他在經驗的現實,於是信念就是孩子從現實中汲取的觀念。
如果我們能夠在孩子經驗到困難的時候反身觀照,那爸爸媽媽就可以探究孩子的卡關,有一部分跟信念有關係,跟他的價值觀、標準、目標設定、學習模式有關係,也跟整個家庭瀰漫的集體信念是相關的。
最近自學團有一個女孩跟我說:「淑真,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漸漸可以從過去那個自溺爬出來,很多事或很多話,我不會只停在表面去看去聽,我都可以更深一點去想事情會怎麼發展,想當事人可能發生過什麼事。」青少年能夠像這個女孩往深一層去看去想,代表她的心智更成熟了,可是她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長成這樣子。
女孩在自學團已經兩年多,剛認識她的時候,她說自己常常躲在衣櫃裡,把自己縮得很小很小,我問她為什麼要縮那麼小?她說:「這樣子痛苦就不會那麼巨大。」我問:「那個痛苦巨大到妳覺得自己承受不了嗎?」她說:「痛苦巨大到覺得我整個人快被吞沒了。」
有時候她也會想要開心,做一點點讓自己開心的事情,比如說她很會畫畫,未來想要當動畫師,但是「動畫師」這三個字出來的時候,伴隨的竟然是她覺得自己為什麼可以用喜歡畫畫來思考她的未來呢?這讓她很有罪惡感。她自己總感覺到整個家中是充滿痛苦的,不管是爸爸媽媽,或者是已經在工作的哥哥,家裡沒有人是快樂的,那麼她怎麼可以是快樂的那個人呢?她想像家人在痛苦,而她將家人的痛苦都一起吸進來,我覺得那個畫面讓人好沉重。
女孩的哥哥是職業軍人,她說軍人不是哥哥想要的;媽媽是家庭主婦,她覺得媽媽總是帶著自卑感在過生活;爸爸總是說自己這輩子都為家庭奉獻,家人沒有一個知道感恩的。當女孩勉強著自己從情緒的谷底爬起來,只要看到家內沒有任何人過著自己想過的生活,她就會把自己打回谷底,因為她覺得自己沒有資格過自己想過的日子,沒有資格去當家中唯一一個可以快樂的人。
我試著跟女孩對話,我問:「妳覺得爸爸、媽媽跟哥哥都過著痛苦的生活,妳有試著核對嗎?妳有試著更細緻跟他們聊天,去聽聽看、去關心、去理解妳覺得的這件事嗎?」從我與女孩的對話,我大概就拼湊出女孩用一兩次與哥哥、媽媽、爸爸抱怨生活的談話,就認為那是他們生活的全貌了。
我分成兩個方向在與女孩工作,第一個我讓女孩先看到家裡對於成為有用的人這件事都有極大的焦慮。女孩的哥哥在高中畢業後從事了職業軍人,因為工作收入是最穩定的,而媽媽是家庭主婦,卻總是擔心自己沒有教好孩子,在教養上對兄妹兩個人就是小心翼翼,女孩對媽媽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形象,覺得媽媽是軟弱無力的家庭主婦,只能從爸爸手中拿家用,這樣是很沒用的。
當女孩沒辦法去學校與畫室時,她也開始自責自己拿著爸爸的錢卻成不了有用的人。爸爸說自己一輩子為這個家庭奉獻,家裡的人都不知道感恩,事實上爸爸在說我是這個家最有用的人,也在對其他人說著:「你們每一個人在幹什麼。」
當她被畫室老師稱讚有天賦的時候,天賦成為一種詛咒,因為只要她覺得某一張畫畫得不好,她就會撕毀,就是代表自己沒有達到老師說的天賦與特質,意味著自己就是一個沒用的人,一個沒用的人是不能夠畫畫的,畫好的這一張就要撕掉。她說有一陣子她就是不斷在經歷畫不好,對不起老師的稱讚,就想撕毀畫。
躲在衣櫃裡的她,把家人的痛苦背在身上,成為有用之人的家庭信念也被她背在身上。
冠頤:
我覺得她有一個想像是如果做了一個決定,就要全然地接受這件事,但每一件事情不一定只有單面,不是只有絕對的好與不好,而是複雜的。她接收到的抱怨,可能被她理解為當一件事情不是自己全然想要的,就意味著痛苦。
拆解「有用之人」的工作路徑
淑真:
女孩講的事情有兩個層面,一個是瀰漫在家庭中要成為有用之人的集體信念,另外一個是家人所說出的片面言語,但她把片面想成絕對與全然。當女孩聽見哥哥在抱怨工作,就認為哥哥是全然痛苦;爸爸在抱怨大家不知感恩,爸爸就是全然痛苦;媽媽看起起來有些自卑,媽媽也是全然痛苦。我就先和女孩拆解為什麼一定要有用這件事,當這個拆解完後,她整個人就是鬆開、清爽很多。
我問她:「妳有發現當妳聽到一句話,就認為人是這樣絕對的面向嗎?會不會哥哥在抱怨工作的時候,某種層面他也有一點點自傲?要不要說說看哥哥抱怨的是什麼?」她就跟我說:「老師,妳知道嗎?我哥最常說自己軍隊裡面都是一堆蠢蛋,能夠被交付任務的人不多,所以長官什麼事都只會叫他。」
我對女孩說著,一個人的抱怨不會只有說自己特別倒楣,可能也在說我有一點吃虧,同時也被倚重了,所以哥哥事實上是在展演他的能力,再說到母親,我問她真的覺得媽媽只有自卑嗎?她說:「我最近也看到媽媽不一樣的地方,當我用自己打工的錢請媽媽吃居酒屋,媽媽竟然跟我說:『好,我也要去全聯應徵工作了,看你們都在往前跟改變,我也應該要成長。』」女孩說她聽到媽媽這樣說的時候,自己好想哭,感動與感謝到想哭。
我也問她:「妳覺得爸爸在說你們不知感恩的時候,真的只有痛苦嗎?會不會前面那一句更重要,就是他是這個家做最多的人,會不會他想要的是一種情感連結?當爸爸反覆在說:『女孩要富養,兒子要窮養』時,可能他也想聽到一些體己、撒嬌的話,而這可能是妳與爸爸之間許久沒有發生過的經驗了吧。」
女孩突然間要長成一個會撒嬌的女兒,大概也不是那麼容易,但是我們讓她在想法中多了一點點空間,也許下次她從爸爸手中接過零用錢時,會有不同的想法與行動。在我女兒身上我也有看到,當她拿著爸爸的零用錢時,即使嘴巴上不太會說得很甜,但是貼圖會一連串就貼了五、六個,還有那個叩拜的圖案。
如果我們能夠看到家庭的集體信念,大家就可以不用被這個信念綁住無可動彈,而是去鬆動已經僵化不移的行為模式。
冠頤:
我剛剛反覆在想,前面一開始講到的罪惡感,好像大到她沒辦法去相信或解讀其他的資訊,那個罪惡感好像來自於全家人都有某種犧牲,而她是家中最快樂的那個人。
淑真:
關於家庭信念,有用之人當然是一個很好的信念,可是我們如果抓著它不放,人是無法放鬆的,剛才說過的有天賦,可是當你抓著它不放的時候,就會變成詛咒。
罪惡感的部分我讀到另外一個層面,當她拿自己看到的現實去跟爸爸媽媽的想法比較時,爸爸媽媽是高大有力量的,可以滿足她的需要,她自然會希望自己的生活、行為與家庭的期望一致,但想要一致就會在她身上形成焦慮,做不到一致時,就會形成罪惡感。她只會看到自己沒辦法有用,也侷限在一種片面的感受,這個片面的感受就成為整體。
哥哥只是抱怨最近的生活,她就認為哥哥整個人是很痛苦的;媽媽說自己只是家庭主婦,她看到的就是媽媽應該很自卑。但我覺得媽媽吃著女兒請的飯時,開心地說著大家的前進與改變時,媽媽此刻其實是自豪的。
冠頤:
剛剛有提到「兒子要窮養,女兒要富養」,我隱約感覺到在手足之間,小孩有不一樣的待遇,也會產生一點點的罪惡感,接受資源的人好像是應該要開心快樂,但是接受資源實際上是會有重量的。
淑真:
我曾經遇過一個媽媽在抱怨兒子學什麼東西都只學一半,別人給孩子建議時,孩子就會說:「好啊,可以試試看。」但做了之後又半途而廢,我就問媽媽可不可以說說看,是怎麼在引導孩子學東西?媽媽說:「我們要學就學對的東西,現在這些東西都對你很好,你是有選擇的,但我們不要做錯的選擇,我們不要走冤枉路,要不然最後都白學了。」
冠頤:
這對孩子來說接受資源去學習的每一步都要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因為要回應資源的給予,甚至,如果資源是來自家人犧牲了休息時間,孩子也會看見爸媽辛苦勞累的身影,當自己沒有達到家庭的期望,或是孩子對自己的期望,那會是蠻大的重量。
淑真:
我覺得這孩子內在充滿恐懼,因為當媽媽說要學就學對的東西,代表擺在孩子面前的所有選擇,都是媽媽覺得對的選擇,當他一進去學了之後,如果學不好就代表他是錯的。所以他恐懼著自己不能有任何的疏漏,因為這些都是對的選擇了,這樣是非常的緊縮與高度壓迫的。
「放風箏」的動態教養觀
淑真:
我自己跟Anita認識那麼多年,她讓我最敬佩的是她的教養觀,我們曾經在雁行共好的一個訪談中,訪問到他們夫妻兩個人,他們的教養觀是三個字─「放風箏」。大家可以把它想像成是一個信念,是家庭中對孩子的陪伴支持跟引導方式。
她認為在學齡前是完全的陪伴,陪他玩、陪他去大自然感受生活,體會生活中可以體會的一切,但是是要陪著的,不是放給他一個人去做,這時候可以培養出他的安全感。到了國小階段可以開始讓他伸展手腳,可以用「野放」兩個字,就是你人不用完全的陪著了,可能在一個空間裡面跟他有點距離,讓他可以跌倒、受傷流點血,流很多汗也都沒關係。
到了國、高中階段不只是野放了,爸爸媽媽要回來放鬆、照顧自己,也要練習彈性、睜一隻眼與閉一隻眼,青少年要開始練就自我負責,這個階段我最有感,就是孩子的困難要讓他自己解決。我曾經遇過一個爸爸,他的女兒高一,他來問自學的時候,他說:「老師,孩子會拒學就是因為沒有朋友,這樣好不好,我看你女兒也在自學團,我來辦一桌讓我們兩對夫妻的女兒彼此當好朋友好不好?」
我回應這位爸爸,我說當爸爸的都好愛女兒,我曾經看過我先生買了一組貼圖叫做爸爸買給你。這爸爸聽到後就笑著跟我說:「那我和你先生是換帖的,我也有這組貼圖,那我這一桌我擺定了。」他誤讀了我的話,我同時想試著說友誼是不能用買的。
孩子接下來的大學階段,就是即使擔心,也要記得不能擔憂,Anita說:「這是他學習生存的階段,自我成長跟完整自己,會是他們一輩子的課題。」
冠頤:
「放風箏」意象的教養觀我也很喜歡,大家知道一開始風箏是拿在手上的,我們要拿著風箏跑跑跑,搭上風了,就慢慢地放,看它有沒有飛起來,等到它飛起來之後,我們就可以再繼續放。這樣的意象對我來說,是要隨著歷程挑戰自己。上一期的讀書會中有位媽媽講了一句很有趣的話,當孩子對媽媽說:「我是一個八歲的小孩。」媽媽也對孩子說:「我也只是一個八歲的媽媽。」
我覺得做父母的難處是要隨著孩子的長大不斷地學習調整,可能三年前跟孩子相處的那一套已經得心應手了,可是現階段又不適用了,就要找另一個方法。Anita提供了一個歷程式的脈絡,這也符合孩子從兒童到長大成人的過程,慢慢遠離家的動態,這個過程即便風箏掉落,關係上仍然可以透過線去找回來。
淑真:
我覺得放風箏是當孩子越飛越高的時候,我們的力量是越用越少的,所以當孩子要遠行時,我們需要知道人是要更放鬆的。
在「聚焦家庭」系列中,我們想邀約廣大的聽眾,一起留言來討論與設定主題。當我們在做Podcast時,聽到許多關於教育、社會、家庭教養的Podcast,也發現到大家在探討拒學的時候,大概都只用幾個形容詞,描述拒學是複雜的,成因也非常多,可是正因為如此,我們可以細細拆解它。
《當教育會傷人》這本書裡面有一個系列是與青少年和家庭同行,其中有家庭中青少年與爸爸媽媽的困難,也有一起往前走的過程中可參考的解方。在Podcast上,希望可以獲得大家的留言一起探究,尤其像是玻璃心、高敏感、內向性的困難、社會的集體性退縮……等等,透過我們在Podcast中的對話讓議題浮現於社會,對拒學/社會退縮的現象做更細的拆解。
我們希望更理解青少年在經驗什麼,社會集體是怎麼創造了這個退縮現象,而我們可以一起來幫助這些有拒學可能或正在拒學的孩子們與家庭,我們希望把複雜性更有脈絡的呈現與梳理出來給大家。
如同今天我們分享高三女生的故事,在她開始動了之後,家裡有一些人也開始跟著挪動,而這個故事重要的地方就是提供了脈絡,讓我們去理解現場,儘管情節並非是大家一體適用的,可是拆解與理解故事的過程,是大家可以去思考其中的共通性與差異性,讓我們想想自己的家庭是這樣的嗎?如果不是,那差異是什麼?
邀請大家有想要探究的議題可以先留言給我們,也許你正處在這個困難之中,但透過你的留言,我們做了這個議題的探討,也就陪伴與幫助到更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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