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願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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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另闢蹊徑」到「成為容器」——

     

      今年六月,與我一起踩進高中階段實驗教育場域滿三年的青少年即將畢業了。我們這一屆的高三畢業生,一共有十一位。我一直告訴身邊的夥伴們,十一這個數字是當屆畢業生的最高人數。未來,自學團每一屆的學生人數以八人為限,高一至高三總人數不會超過二十四位。

      做為一個教育團體,我們何以不想讓組織擴大?這來自三年來工作的點滴看見、經驗積累、心路轉折,以及陪伴青少年三年,看著他們成長與改變的歷程,厚實了工作者們各自的工作能力,也讓我們更明晰團體的承接量能與定位。


      關於我們的團體定位,我是一直想好好說清楚的。十八年的學生歲月,十九年的教師生涯,學校教育涵養了我三十七年。我從不否定學校於我是如同母親一般的存在。但如我曾在論文中記下的:
    十二年國教的實施、一群「中離生」的湧現、遇到研究所的恩師們,以及「批判教育學」的洗禮,在在讓我萌生另闢學習蹊徑的想法。
    想法化作了行動,自學團成為承接一群在學校教育中,想離開、被壓迫、被擠落的青少年的場域。這個過程,自學團於我,也從「另闢蹊徑」的行動,漸漸調整為「成為一個容器」。


      「成為容器」,行動還是必須往前開展;「成為容器」,開展的行動必須有別於以往;「成為容器」,我們慢慢長出三階段的工作。
    第一階段的工作,如同為燒燙傷患者進行的水療清創。每一次的清創過程都在撥結痂、清膿血;每一次的清創對青少年而言都是難以忍受的煎熬巨痛;每一次的清創對協助青少年的我們而言,都是忍著極度的不捨,仍然必須往前的工作。因為我們知道——唯有先清除壞死的,才能新生。
    第二階段的工作,我們可以緩緩注入溫暖潔淨的活水,讓完成第一階段工作的青少年放鬆、休息、整裝;讓部份只是身體表面沾染塵垢的青少年滌淨髒污,這是「再次出發」前的準備工作。


      第三階段的工作,是與團體裡的人、事、物真正踫撞、是深度的自我覺察與理解他人、是社群關係的開展、是人際關係的衝擊,也是與外界資源的互相連結。這個階段的自學團工作,著力在打開一個更為敞開的出入口,讓各種資源挹注,得以成為養份,滋養青少年漸漸完整、更完整。

    ——走過三年的經驗談

      關於引導高中階段的青少年,我們走過這三年,看著有些孩子慢慢走出困卡,漸漸找到從心出發的動能,能一步一腳印的前進。我們的心情從辛苦漸漸轉向欣慰;我們的行動從細緻的承接、涵容,漸漸轉向讓青少年承擔與負責;我們的工作方向與路徑,更清晰了。
     
      能好好說清楚這三年的工作,要感謝的人太多、太多,其中最最重要的是青少年自己與家庭中的每個成員。如果說這三年是青少年「成人歷程」的最大挑戰,那麼這一路走來的辛苦、疲累、挫折、考驗,都是加諸於青少年個人和整個家庭的價值完成。他們因為同為家人的願意,打破了原來束縛住自己的框架,跳脫了原本讓家庭成員都痛苦不已的迴圈。打破框架讓他們發現前行的路很寬廣,沿路的風景豐富、殊異而值得珍藏;跳脫迴圈讓家人能在對話、理解之後,用不一樣的角度看彼此。能用不一樣的視角看待彼此,才能給出更多空間,才能真正的相信與支持,也才是真正的互相承接與負責承擔。
     
      除了青少年與整個家庭的努力,自學團做為一個如容器一般的存在,我們的行動確實極為重要。在<我們的三階段工作(一)>這篇文中,我提到了自學團做為一個實驗教育團體,從「另闢蹊徑」到「成為容器」的歷程。更說到了這個「容器」始終有源源不絶的活水挹注的重性性與必要性。
     
    今天的這篇文,要來說說三階段工作在高中三年,要如何推進。首先我想先說明,不是每位青少年都需要完整經驗「撥痂清創、滌淨髒污、連結開展」三階段的歷程;但我們的三年工作卻是極為重要的行動演進。因此,三年來,我們能肯定地說:從高一就跟著自學團一路前行的青少年,更能讓我們真正放手,因為我們知道,他們已經能為自己要前行的路,思索、探勘、嘗試、決定,並採取行動。
     
     
    接下來,能好好說說我們的三年工作了。
    我們與青少和家庭同行的第一年工作——
      對青少年來說,進入自學團的第一年,願意改變的勇氣與決心,能讓青少年的心更安穩;願意實際的行動並與我們同行,能讓青少年的腳步更踏實而穩健。
      對我們來說,這一年既要承接、關注、鑽縫,也要引動、行動、對話,並帶領青少練習當責的能力。
     
    「承接」,照顧他的身心痛苦;「關注」,梳理他的矛盾糾葛;「鑽縫」,找出可以鬆動的孔隙;「引動」,見縫穿針引線,讓他敏覺自我的議題;「行動」,保持人際連結與互動;「對話」,引導他能在與他人平等的位置說與聽;「負責」,練習獨立決定、負起決定之後扛責的能耐。
    尤其是引導退縮孩子,我們需要做的是「恢復的工作」——我們不能全盤推翻他目前的行為,也不是要全面擁抱他的決定,更不是小心翼翼地找出平衡好壞後的中庸之道。我們可以試著,重新開啟與他/她對話的可能性,願意對話是走出退縮的第一步。在對話中看見自己的困卡點是第二步,願意鬆動困卡點是第三步。
     
    我們與青少和家庭同行的第二年工作——
      有了第一年在關係中以行動、對話穩定地覺察和練習,可以長養青少年有能力返身觀看自己,時常被困卡住的問題是什麼?受傷感萌生時,通常是遇到什麼樣的事件?只要青少年的覺察力漸增,就能開始引動他自行拆解卡頓糾結處,只要能練就自主拆卸捆綁自己的框架,就能再往前行動。觀察青少年熱切的欲望所在,那是最佳的學習出發處。我們也要涵容他偶爾出現的情緒/行為迴圈,但不能被牽著跑;一定要記住,在青少年發展成為自己的這條路上,被好好看成一個獨立的個體,可以為自己做決定並負起責任,相當地重要。借沙特(Jean-Paul Sartre)的話——「每個人的選擇都是自由的,但面對選擇之後的結果,每個人也都有無法逃避的責任。」
     
    我們與青少和家庭同行的第三年工作——
      與青少同行的路上,一定要謹記「少,就是多;要慢,不能快。」做為協作者,我們必須「安心、放心、放手與信任」,安穩我們時而焦慮的心;放心讓青少年伸展手腳;放手讓青少年去跌撞、遇挫;信任他會在自發的、自主的行動中成長、茁壯。
    我總跟青少年說:「你可以走自己的路,可以設定高遠的目標與理想,但你要有配得上這條路、這個目標的決心、行動和毅力。在這條你設定的路途上,所有你以為的、看見的競爭都是『合作性冒險』,真正的競爭其實不存在;我們要完成的是屬於自己的英雄之旅。」
     
    青少年邁向成人的旅程確實是一趟成就英雄之旅。青少年要成為的是自己的英雄,他們必須感受到自己是在前進的。這樣的前進與移動是心理上的,我們用三年的時間來證明這一趟心靈淨化/進化的歷程是可期的、可付諸實踐的,而且彌足珍貴。

    陪伴青少「成」為一個「人」的實驗教育之旅

    ——從「另闢蹊徑」到「成為容器」的行動與反思

    十一月底,應輔大心理系慈宜老師之邀,參加了一場研討會。
    於是,我得以有機會返身回看「也思社會設計自學團」一路走來的行動歷程。
     
    2014年教育部公告「高級中等以下教育階段非學校型態實驗教育實施條例」,從那年開始,自學不再是體制外教育,是一條另闢蹊徑的學習旅程。
    我是一位高中職教師,在學校體制當了十九年的老師,萌生離開學校的念頭,是一瞬間的事。但在那瞬間之前——一群「中離生」出現在我的教職生涯、讀了輔大NPO研究所、遇到人生另一階段的啟蒙恩師——慈宜,帶著我接受「批判教育學」的洗禮。
    然後,我離開了校園,教職生涯轉了彎——實驗教育之旅於焉展開。
    自學團籌備兩年,成立滿一年。從創學發想、核心價值確定、合作單位聯盟、工作規劃、場地尋覓、資源連結、課程設計、計畫送審……一路上的「坎」很多、「辛」味嗆辣。所幸,那些小坑小洞,跨過去就明白自己的步履要更踏實。辣味入舌,就更懂得其他滋味。
    原來辣是一種痛覺,正如同這些坎、這些疲累、這些困蹇,經歷過就是洗練。同時,我也感受到無止盡、無所不在的「美好」——一位又一位家長倚託信任、一雙又一雙湛亮眼神、一股又一股挹注的資源,於是,「也思社會設計自學團」終於走到這裡。
    109學年度,教育局訪視暨成果發表,自學團辦學成果優良;110學年度,我們的學生人數倍數成長。我的內心激動澎湃,老同事說我很勇敢;好朋友問我:重來一次,敢不敢?
     
    重來一次,敢不敢?我不知道,因為我沒讓自己有機會去想這個問題。至於我勇敢嗎?我不勇敢!可以一直往前走,是因為我們有一群人,一起走在這條實驗教育的路上。因為是一群人,多了些冒險的勇氣;因為是一群人,我們依靠著彼此時感受到的溫暖,補充了心的能量。
     
    一、 從圍牆內的校園出走
    在每個生靈的深處都藏著一種永不止息的衝勁,
    想要尋求能力去盡情發揮、
    去突破那些表面上似乎存在的種種障礙。
    ——«個人實相的本質»
    批判教育學者Peter McLaren(1998)說:「學生並沒有體認到他們的自我壓抑和被主流社會的壓迫,而且在我們這種無效的學習環境中,他們也沒有學到必要的理論架構,足以協助他們了解為什麼他們會有這麼糟糕的感覺。」McLaren認為學生急切需要的是批判/反思教學的教育,透過一種看待學校教育的新視野,可以協助學生分析自己被壓迫的狀況,並且真實的採取行動去改善現狀。
    和青少年偕行二十年的我,與McLaren同感於青少年的自我壓抑和多重壓迫,更心痛於拒學/懼學/繭居/社會退縮的孩子層出不窮地出現在我們的教育現場。
    於是,2020年七月,我從圍牆內的校園出走;同年,也思社會設計自學團成立。
    二、 另闢蹊徑去行動
    希望、批判及行動,是教師工作的三部曲。
    ——«批判與希望:以行動為中心的教師哲學»
    我在教育的路上轉了彎,走了一條人煙稀少的路。這個行動,是為了走在自己選擇的道途之上。
    如同我為自己做的決定——另闢蹊徑去行動,於是,自學團成立的初衷是——帶著一群勇敢離開學校體制的青少們,挪動一段時間、創造一個空間,用雙腳踏實的踩在土地上,去行動、去體驗、去創造屬於自己的「英雄旅程」。
    三、 隨著行動開展的家庭工作
    長期引導孩子,我清楚的看見:家庭動能凝滯,孩子是很難挪動的。
    家是個張力場(夏林清,2020),能找到問題的源頭,就能解決問題,也能汲取站起來的動能。正如同夏林清(2012)說的:「我真切期盼和人們家庭經驗一起工作的路徑、知識和方法,能在街巷家屋內外,城鄉山海之間,不被專業教育的劃地自限的小鞋搞得寸步難行。」
    是啊!家庭經驗是最值得也最需要探究的田野。想要貼近孩子的心,一定得回觀陪伴與引導孩子的經驗:面對孩子時,我們總是看到什麼?聽到什麼?是孩子的內在聲音?還是自己的期待與投射?會不會,家庭動能的凝滯,來自於父母與孩子都不斷壓縮自己、不敢動彈?
    我帶著反思繼續行動,不斷與家長們工作。我總想:大人們得先穩住自己的身與心,才能真正的承接孩子。
     
    四、 成為承接的容器
    心理創傷與康復的過程,
    必須與其他人事物相遇,
    再無其他可能
    ——«繭居青春»
     
     
    一年多來,男孩每週兩天從新竹搭高鐵再轉捷運來到自學團。這一年,他每堂課都要走出教室外透氣三、四次、從未拿出教材、不讀群組訊息、不與同學討論。但遇到有興趣的主題,男孩會舉手發言;然後我才知道,他其實聽著講述與討論,涵泳於課堂中,即使外顯的樣態他在自己的世界。
    這學期課程開始兩週,男孩拿出古文讀本,態然自若地說:「哦!老師,我確定上學期的也在。在我家,沒有丟。」
    從這一天開始,男孩時不時送我一些驚喜——主動與同學討論文本、挑戰角色扮演、翻譯古文,並且與對面的、旁邊的同學,開始對話。我看見了團體動力在滋養著男孩。
    男孩總告訴我,他對佛教有不好的觀感,那來自童年的某段記憶。對於那段記憶,男孩原本說:「哦!記憶在,但那部份的感覺我把它封起來了。」
    一年來,我們不斷談愛與感受,偶爾我會感覺到男孩的焦慮,我要男孩去覺察這份焦慮,那些感覺很重要。
    昨天,男孩在捷運上跟我說:
    「淑真,我最近發現,佛陀應該跟我一樣,也有亞斯特質。但我們不同的是,我對與人接觸,是有情感欲求的。」我從內心笑開了——男孩開始稱呼我的名。我感到安慰——這一年來與他討論「異中求同,同中求異」、「大海在一滴水中」的示現,在他內在發芽了。
    謝謝男孩,我們的「合作性冒險」還在繼續……
     
    我常讓青少們寫信給自己。徵得一位女孩同意,我節錄了她的信部分文字。那些文字,是她的血淚、她的自我喊話,也是她的成長軌跡。我們細細讀,慢慢進入她的心路。
    開始自學的你,帶著絶望過著毫無生氣的生活——沒有目標、沒有渴望、沒有情感,避免悲傷、憤怒的同時,也放棄了得到快樂的機會。
    ……隨著時間增長,你慢慢意識到,你的人生好像不會就這樣。若論讓你找回感覺的功臣,莫過於是自學團的大家。在這個慢慢拾起的過程,絶對不是輕鬆的。像是碗摔碎在地,即使清乾淨了,走過去還是會小心翼翼。慢慢長出的感情,與你的防衛機制在不停的碰撞;而你也不停的在其縫隙中掙扎。開始會感到開心、會有想做的事、會講話、會笑。但同時也會痛苦、悲傷、憤怒。現在抓住那些小小的溫暖時,其實還是會有些害怕,怕重蹈覆轍、怕抓得太緊。
    你勇敢跨出好多好多步,做到了許多以前絶對做不到的事。只要回頭看看,就會知道自己真的成長了不少,遇到了好多很好的人。但你知道嗎?就算別人對你伸出手,最後使盡力氣站起來的,還是你自己。
    害怕的事情很多,陰影及創傷依舊存在。要面對這些恐懼,並不是用突破、擊退等字眼,而是「和解」。
     
    五、 返身自照
    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
    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
    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
    而今得個休歇處,
    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
    ——青原惟信禪師
     
    我一直相信,每個人內在都有一股「英雄式的衝動」,這份衝動在其生命中具有意義,可以激發人去行動。於我,也是這樣的英雄式衝動,引領我成立自學團,我原來的想像是——另闢蹊徑,讓青少年可以緩步當車,重啟動能。
    真正踩進困住青少年的這片泥濘之地,我發現我得先陪著青少年進入泥濘,貼身拉起他們。於是,自學團「成了一個容器,緩緩注入溫暖的活水,為青少年滌淨身心」。
    在實驗教育的路上,我原來想另闢蹊徑,卻在行動後看見,我必須先成為容器。因為拒學/懼學/身心困頓的孩子不斷用各種樣態在表達他們的矛盾與痛苦、掙扎與呼救。即使如此,我仍清楚的知道,那條蹊徑,一直在那兒緩緩延伸著。
    與孩子偕行的路,我仍會不斷往前走。即使這條路崎嶇陡峭;即使一路上我和孩子們走走、停停;但我相信,只要「一路懸命」的陪著,就會幫助孩子看到屬於她/他的那道生命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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