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青少和家庭同行〉第六十一章—找回被愛的勇氣與愛人的能力

《從對話中讀取青少年的信念系統》一文貼出來之後,有幾位爸媽讀完後私訊我:

老師,我的孩子也有對我說過這樣的話…「為何要把我生下來?」「大人就是自私才要生小孩」、「有哪個大人在生小孩之前有問過小孩?」

爸媽的字裡行間充滿焦慮、心慌。面對孩子這樣的提問,彷彿一塊巨石壓得爸媽啞口無言;這樣的提問,是咎責、是怨懟、是孩子內在的憤怒,也是孩子無力面對生活、無法前進的心靈疾呼。

在與這位青少年協作的過程中,我有一些看見。

一場對未來下籌碼的遊戲,男孩始終保有自己的籌碼;不管身旁的同學買了「豪宅、大學學歷、跑車、遊戲、友誼、愛情、親情」,他都不為所動。

遊戲之後,我問了他:

「你沒有放任何籌碼在未來?」

「遊戲的未來選項沒有『自由』;如果有,我全下。」他聳著肩回答我。

隔一陣子,在輔大電影課,我們看了「為愛朗讀」。在反思文字中,男孩寫下:

「整部片我只記得女主角上吊的那個畫面。一開始不知道她要幹嘛,後來她把書放到桌上我才理解她要自殺。我覺得一個人會自殺大概是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在乎自己的人,自己也沒有留戀的,所以自殺我覺得對女主來說是一個好的結局。」

男孩即將滿十八歲,認識他一年多,他對「自由」有一種極為崇高的想像。他曾經說:

「人生如果有什麼是唯一要追求的,就是『自由』。大人說的『要追求某種意義』,我認為是美化過、包裝過的『成功』。其實他們說的是好學歷、好工作吧!我也曾經覺得那就跟著大人說的做吧!所以有一陣子我就努力追求好成績,但有了好成績,我發現大人的要求是沒完沒了的。之後你就必須有好學歷,然後就會被要求、被期待要有好工作。每個人都知道一個人只有一輩子,應該要自我實現。我覺得好成績、好學歷、好工作,就是自我實現,真是一個大笑話。這些都是束縛吧!你有想追求的,就會被想追求的東西束縛住。於是,只有自由,是最高價值。」

發展類似論點的青少年不只有一人。事實上,這些年來我遇到許多已然長成的青年也常有這樣的慨嘆。當這些青年有了不錯的工作時,他們沒有自我實現的幸福與成就感,反而時而有失落感浮上心頭。因為他們仍然必須不斷地追逐與競爭,這些競逐讓青年們漸漸失去自我,當然感受不到自我實現的幸福感。

於是,我們就要渴求完全的自由,把這些追求都摒棄於外嗎?這樣定調太草率。我的男孩或青年們,走在擁擠的人潮中,把自我實現與主流價值緊緊綁在一起,忘了人生可以依著個體的特質活出不同的樣貌,如同我們的長相、身高、指紋,都各不相同。

擁擠的人潮、捆綁住自我的主流價值,讓男孩與青年漸漸累了、倦了,只想要完全的自由。這種對自由的想像,一不小心會讓人成為一座孤島。

活著,既自由且不自由,是我們共享的、最普遍的經驗。不管是青少年或青年們,在口中疾呼的自由應該是一種「可以選擇,也確實是自己做選擇的能力與應許」。

我一直很喜歡一本社會學著作中關於<自由與依賴>的論述:

「人在小的時候,沒有多少自由可言,不能選擇自己依賴的群體。人一生下來,他的家庭、故鄉、鄰里、階級或國家已經決定了。沒有人問過他的意見,就斷定他屬於哪一個民族,或社會認可的兩性之一。隨著年齡增長,累積的技術和行動資源越來越多,選擇範圍也變得更寬廣;他可能挑戰或拒絶某些依賴性,主動尋求和承擔其他的依賴性。自由始終是不完全的。我們往往被自己的過去行動所決定;由於過去的行動,我們發現無論何時何地,無論多麼嚮往,有些選擇總是遙不可及,而改變的代價何其昂貴和令人卻步。」

小時候的男孩,確實沒有太多可以選擇的自由。即將成年的男孩,對於前進的路,擁有選擇權;即使這個選擇權受限於他過去行動的累積,至少他是有路走、可以前進的。他卻選擇「不行動」,這成為我的疑問。

疑問帶著我去思索。我往下探究何以青少年願意花光籌碼來買下「自由」?

在不斷貼近他、他的家庭和理解他的成長經驗中,我了解到男孩總在各種日常行動中卡關。人際關係的卡關、課業成就的卡關、家人互動的卡關、情感交流的卡關……在卡關之前,他是渴望交朋友、期待有好成績、希望父母的陪伴、希冀交一個女朋友。

所有的期待都落空,這些落空成為他的困難,讓他漸漸束縛住自己的行動;讓他封閉自己再次行動的欲望;讓他覺得不管追求什麼都沒有意義,或者說他不想再追求或期待了,因為他害怕再次失望。於是,他轉向渴望自由,自由成為他口中最崇高的理想;自由成為讓他願意花光所有籌碼買下的唯一未來。

我從男孩的話語中讀到的是:

他的內在仍舊渴望人際互動、生活上的成就感、與人的情感交流,伴隨著渴望的是失敗的經驗記憶,兩種力量形成內在的拉扯,他進退不得,只好轉而渴望自由。他大概以為,只要自由了,就不用再被這些內在的欲望捆綁,就不會再感到身心痛苦了。

男孩即將成年,我們的引導要更深入他的生命經驗與內在覺受,去找到各種可以引發他行動的入口。

後續,我在他書寫「為愛朗讀」的反思文字中讀到引動這個男孩的可能路徑:

男孩說:「我覺得一個人會自殺大概是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在乎自己的人,自己也沒有留戀的」。

我想,男孩需要一位「重要他者」的出現。也許先藉由慢慢貼近、慢慢傾聽與對話,去讓男孩發覺自己仍然可以感受到情感交流的互動關係,再讓男孩去產生在乎與被在乎的感受。這位「重要他者」對男孩的引導、評價與反應都能更深刻引動男孩的情感,這個「重要他者」也是開啟男孩重新行動、選擇、負責的契機,但不能讓協作只停在這裡。「重要他者」的出現只是重啟男孩願意與人連結的開關,真正重要的工程是——讓男孩從孤島的想像找回被愛的勇氣、愛人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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